— 北极老麦没人看 —

路易的新工作是去照顾一位精神失常的老人。

这天他起的很早，维也纳的迷人早晨使他心情愉悦。星期天河水静静流淌过城市公园，有人驻足休息赏景，画家则就地取材。
时间还很充裕，路易走进了一家咖啡馆。人不多，角落里稀稀落落洒着些人。咖啡蒸腾的热气融化在路易的眼睛里，街上人烟开始弥漫。

“听说李斯特要从师车尔尼了。”
“车尔尼是贝多芬的学生，听说李斯特和贝多芬好像都师出一人。”
“您在开什么玩笑呢。”
“哈哈，不敢不敢，可能是我从哪个沙龙里听来的吧。倒是您最近....”

人们只是把音乐做成谈资罢了，他有些不快。那位大师被人们刻意地遗忘了，路易拒绝，他会始终记着他。路易也是喜爱音乐的，不过他所钟情的作曲家已经英年早逝了。令他更加愤怒的是，正因为他离世了，上流社会才开始发现他的天才，或者说，听莫扎特的音乐成为了一种时尚。

这宅子曾经访客不断，如今只是被人冷落在一旁罢了。路易被仆人引领着快步穿过花园，步入中堂，曾经辉耀的水晶吊灯仿佛饥饿了一个世纪。他们小心地踏上扶梯。
厨房和餐厅以及一些客房都在二楼，路易望了一眼，幽深的走廊只有仆人走动整理的声响，餐厅内所有的器物都用上好的丝绒覆盖，像是裹尸布一般，而里面也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七日复活。

三楼，主人的卧室。
仆人行了一礼后退下了。只留路易一人，他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动作。眼前人坐在椅子上，装扮正式，眼神向前方穿透时间。他是优雅的，但也是脆弱的。路易一眼就判断出眼前这位的状态明显是不正常的，他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一切的刺激都无任何反应。旁边桌上有用餐完毕后留下的器具，外表打磨，兴许是抛光的，路易不清楚。屋子内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两架立灯，厚厚的窗帘一层一层裙摆一样重叠。床铺整洁，精致的伏桌上保留着笔墨和书信，但明显很久没有动用过了。看样子仆人们又很用心地工作，路易想着，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路易望向眼前这位老人，或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但路易还是行了一礼。
“萨列里大师，请问您需要些咖啡提神吗？”
没有回应。
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大师，如今落得这幅模样，路易不由得感叹，但他并不同情。相反，甚至整个维也纳也少有同情者。他记忆模糊混乱，神志也时常处于不清醒的状态。

“大师他不回答也不命令，每天仆人会按时送饭，他有时候也会忘记吃。他就坐在那里。”管家如是说道。
“大家都说，大人他是受了诅咒了！”洗衣工如是说道。

“我可以为您打开窗帘吗，大师。我觉得一些光亮可能会让您感到舒服。”路易走向窗边。

“住手。”

路易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回头看去，眼前的老人依旧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眼神蔓延到前方去，未曾移动分毫。

“大师？”他终于发现，这位或许活在自己世界里，但他的眼神却是看向墙边一块被天鹅绒盖住的桌子。路易走过去，把绒布小心地揭开。他捂住口鼻，但并无一丝尘土落下，这块绒布干净地似非凡物。多么神奇啊，他这么想着。

一架钢琴，并不是桌子。

“大师，您想听些音乐吗？”
路易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大师年轻时也是一位名声卓绝的宫廷音乐大师。于是他坐下，开始弹奏Les Horaces的序曲，大师的作品，或许会让他开心。
没有回应。
大师目光穿过路易，投向钢琴。依旧纹丝不动，一尊完美的二流雕像，栩栩如生但缺少灵魂。

“住手。”

路易这次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但是当他回首，一切如旧。他站起来，再次确认大师的目光，思索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终于他发现钢琴的侧边有一块多出来的匣子，他走近，再次确认了大师的状态，打开了盖子。
手写的乐谱，似乎都是未完成的，十分潦草。他快速阅读。“天才！”路易失去了仪态，这些是多么完美的作品啊！音符恰到好处，旋律动听，整体上有着古典宫廷音乐的稳重感但行间透漏着的那股叛逆是那么的充满生命力！就仿佛是...
路易怀疑地望向大师，然后把乐谱放在钢琴上。刚开始有些不熟练，很快绝妙的天才就从钢琴上流淌进屋子里。
不，不是屋子里，准确来说，流淌进了大师的身体。这是生命力，是大师一生的追求。
溶解，从表层开始，似乎有隐约间冰层碎裂的声音。
这是三月山间的泉，随着冰层转化成生命融入泉中，有春风吹拂。
一声粗重的呼吸，啜泣，叹息。

“我们从未能够完成这些作品。”
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路易也停止演奏：谱子是不完整的。
幽深的谷底有月亮升起，轻柔的光芒把万物点亮。
大师的眼神重新焕发了神采，他调整了坐姿。路易不敢回头。
“下一首，接着弹吧。”
“好的，大师。”
手稿很厚，每一首都没有完成，但是每一首都是那么的美好。

“这些手稿，您看过了，就忘记了吧。他们不属于人间，不属于没有他的人间。”
“这些是您和莫扎特大师一起创作的吗？”
“是的。”
然后是很长的沉默。

“萨列里大师！谢谢您能来，这件事必须要我们一起做！”眼前这位略显矮小的人，头发有些乱，面色有些憔悴。但他眼中的神采，是太阳。
书房的下午，阳光从窗帘中射进房间；卧室的夜晚，灯火伴随着音符在空气里舞蹈。
“莫扎特大师，在我们没有完成之前，这些手稿就交给我保管吧。”

再一次，路易更换乐谱。他按捺不住内心嘶吼的欲望。
“大师，真的是您做的吗？”
“您就当是吧”，路易手上动作凝固了，“是我派人散播的消息，请继续弹。”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的天才都聚集在莫扎特身上，为什么不是我萨列里！我控诉上天，嫉妒的火焰就烧灭了我的灵魂。我抑制不住靠近他的欲望，他就是我无尽黑暗中的光芒，他的才华......我以为我恨他，但是那个晚上，我披着大衣匆匆赶到他宅居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了。
“别担心，莫扎特大师，我会帮助您。”

“我可以问您，为什么吗？”
身后的声音响起。
“我总要想些办法，让人们谈论他的时候，也要说起我。”

葬礼结束，萨列里没有出席。
他降生于这世界上，带着不完整的灵魂，穷其一生，萨列里寻找任何能够填补他内心空洞的事物，他以为是音乐。所以当莫扎特出现，他被黑色的火焰填满了胸口，他的灵魂被人夺走了！直到那天，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夺走。
莫扎特，就是他缺失的灵魂。
然后上帝也把他带走了。这个洞，会一直存在他的心里，吞食他。最后他会完整的消失。
人们的话题集中在了天才的早逝，萨列里不在谈话里。
“夫人，是我毒害了大师，我向您忏悔。”
“萨列里大师，我不是一个好骗的人，您起来吧。我知道您在做什么。”她也离开了，试图重新寻找生活。
而萨列里的生活，已经消失了。
黑暗里，他带着兜帽，将一袋黄金递给对方。
“全维也纳的人，都必须听见这句话。”

“继续弹吧，把他们都弹完。”

突然屋子里充满了阳光。
钢琴上的美好透过打开的窗帘遛达到了外界去。
萨列里又重重地陷进了椅子。
“等我死后，告诉他们把这些谱子随我一同葬下。我要带着他们去见一个人。”

“我们还有工作要做呢。”
萨列里没有继续说话，他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闭上双眼，他又化作了雕塑。

路易不停地弹奏，很快到了最后一张乐谱停止的部分，突然路易冥冥之中有了感应，一种叛逆的精神从他灵魂深处传递过来，一个声音掌管了他的双手。

乐谱结束，路易按下了一个新的音符。
萨列里猛然睁开了双眼。

花园里的仆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
宅第外的路人也全都停下了脚步。
“多么天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