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极老麦没人看 —

平凡与高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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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布鲁塞尔城郊把风吹的冷冽,快要冻结的湖边是文森特与安东的棚屋。

八块长木板,两块短木板钉成的门来回拨动着,靠着门边的是左右两个工作台:一个整齐,一个杂乱。屋子的中央是一块简单的木桌,没有椅子。桌上一盏油灯放在中间,左边是一杯没有喝完的蒸腾的热气,右边是一块干硬的面包。两张床被安放在了屋子最里面的两个角落,保证了每张床边都有一个可以伸手接触到的推拉窗。

屋子里没有人,文森特和安东正在湖边写生。

二人总是想要尽力捕捉冬日的白昼,将她的生命力全部都汲取到纸张上,于是日光就变得短暂了,于是油灯被点亮了,于是黑夜就找到了一团橘色的光芒把他包围着了。

文森特惊讶于安东在这样一次外出取材中还会带着充足的生活物资,就再一次在心中默默感叹了凡拉帕德先生家境的殷实。

"凡拉帕德先生,我这样问似乎有些不太礼貌,但是您是如何成为一位画家的呢?从我所观察到的,您更像是一位贵族出生。"文森特坐在床边啃着他的干面包,看着优雅地站在工作台边饮茶的安东·凡拉帕德。

"梵高先生?"安东转过头来,"没想到您也会好奇这种问题。"

他看着文森特,于是我们不善社交的梵高先生就以为自己问了个不恰当的问题,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闪着安东的视线,全然没注意到他脸上的一丝戏谑。安东喜欢像这样戏弄文森特,他觉得这个时候的文森特就像是褪去了那层严峻如冬日寒冰的外壳,露出了春日绽放的嫩芽。

"我是贵族出生,我的父亲从小就培养我艺术方面的造诣,当然我自己也是在儿时便决定成为一位画家。"

"这么说令堂是支持您的了?"

"是的。与其说支持不如说是鼓励。"

文森特陷入了沉思。他十岁开始作画,但一直得不到家人的理解。父亲希望他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只有弟弟提奥一直支持着自己。从小到大他一直对于绘画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却只能断断续续机缘巧合地接触到作品或者艺术家。一直到了自己二十七岁这年失去了在教会的工作,他才在提奥的建议下走上了画家的道路。文森特很难想象从小就有大量资源支持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在否定中走过了二十多年的道路。但是他大概能猜测到——就看看凡拉帕德先生作画时候的神态吧!或者是他的画材工具。

或者是他那扎实的基本功,随手一笔都是完美符合比例规则与构图规律。

"凡拉帕德先生似乎非常注重作画的技法。"

"是的,我认为作画是一门严谨的科学。一笔一划之下都透出的都是您对于创作的态度。严肃,不管主题如何,您作画的过程一定要严肃。"

"我不是很同意您的观点",文森特意识到有些不妥当,于是道了歉,接着说道,"我认为主题是高于技法的。就好比您今天这副素描——我觉得它过于漂亮了。您用柔软的笔触去捕捉线条,我觉得有些工于技法,失了些神韵。"

"恰恰相反,梵高先生。我绝无任何失礼的意思,但是您的笔触过于大胆了,甚至有些把风景大手大脚逮捕进画面的感觉。直观的说,我觉得您大胆、粗犷——"

安东顿了一顿,走近文森特。

"但是有趣的是,您细节上透漏出的确实我比拟不及的细腻。"

文森特被突然凑过来的安东吓了一跳,胡子都抖动了一下,连忙把头扭了过去。

安东·凡拉帕德意识到他愈发地对眼前这个红发佬感兴趣起来。他几乎代表了自己一切的对立面:中产阶级的出生、半途开始作画的野路子、不注重学术技法的粗犷笔触;但是他们有共同的地方,对待艺术的全部热忱。事实上,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是没有对这个人有丝毫好感的——直到这个乡巴佬跑到自己的作品跟前评头论足了一番。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文森特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安东·凡拉帕德先生突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于是他掏出了一本法文杂志,翻到了其中早已做好标记的一页。

"凡拉帕德先生觉得这幅插画如何?"

一位中年发福的妇女扶着腰,拉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在田边站着,另一首上提着一篮饭菜,显然是为了在田间耕作的男人而准备的。

"我想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我可以大胆地说您我二位都是对于简单的生产主题有着独特的偏爱。"

"或者说是对于工作劳动中的人儿。"

"正是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整个夜晚就只剩下橘色的灯光和交谈的声音。于是黑暗被促膝长谈驱散,安东在文森特的床边坐了一晚。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一半,新年的钟声也已经敲响。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频繁与安东的接触让文森特的生活显得不那么孤独与寂寞,然而现在凡拉帕德先生在创作一幅认真严肃的作品,以他的了解,安东绝对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搅他,即使他是文森特·梵高。

这让他有一些不开心。

事实上最近文森特度过了一段糟糕的时间:他的绘画创作进行的不够顺利,自己目前在布鲁塞尔唯一的朋友安东现在也无法拜访,他不知道能向谁倒倒苦水。他所尊敬的前辈与老师赫尔曼努斯·特斯蒂格先生现在正在海牙叔叔的艺术交易所里,于是他想要去海牙拜访,但是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一般这种时候,他都会与弟弟提奥讨论。然而当他意识到已经快两个月都没有接到来自提奥的信件时,他忽然觉得一种愧疚与失望交杂的情绪填满了他的胸口,或许还有一丝的恼怒。

文森特没有意识到,在安东的陪伴下,提奥·梵高这个名字几乎就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当然他现在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些,梵高现在心情坏极了,梵高要给小梵高写信去!

"我亲爱的伙计(你这家伙),几个月了,我没有得知任何关于你的消息,甚至我寄去的上一封信你连回都没回我,或许现在这个时候我向你讨要些你还活着的证据不算不合适吧?"

"我说真的,你有自己丰富的生活我很高兴,但是你一封信也不写给我是不是有点奇怪?是不是说不通?好的,你想这样就这样吧。问题是,你能不能就不要突然变得奇怪?——我的意思是,不写信也很好,但就是隔段时间说两句话也不是很差劲吧?我觉得非常好啊!"

"事情是这样的,当我突然想到你已经数月未与我交流,我就忍不住问自己:‘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如果他害怕与我交流将会使他不得不与叔叔店里那些绅士们打交道,那他对那些绅士们的态度已经如此摇摆不定到要他用如此谨慎的方式去处理了吗?如果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妥协自己的话,他为什么不用一些简短的警告知会我呢?这样我就不会再不讨趣地死缠烂打。’"

"‘还是说他害怕我会向他讨钱?可这样的话他大可等到我试图要钱的时候才陷入沉默。’好了,我要打住了,我不想列举我脑海里的想法,这样我会写不完的。"

"我这一整个冬天都在作画,当然也读了很多书和杂志。我觉得这些对我帮助都很大,而且我有在进步——但比我想象的要慢一些。"

"还有一件事,你觉得有没有什么我不应该去拜访特斯蒂格先生的理由?我觉得可能会对我有帮助,但是如果以你的了解,特斯蒂格先生不希望我去的话,那我就改变主意。你怎么看?"

"最近很少见到凡拉帕德先生了,他忙与创作的时候是不希望有人去打扰的。当然直到我更进一步,我也应该尽量少与一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说什么的年轻艺术家见面。但是我非常希望找到一位比我自己还要理解我自己的同僚,帮助我提高。"

"所以如果你觉得我去海牙有什么不妥的话就告诉我,或者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我也于期待你回信的情感中向你问候。文森特。"

当信件寄送出去的那一刻,哦不,当文森特托人投递完信件,回到自己破败的家中,给自己倒上一杯咖啡,喝了两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多么的恶劣。

弟弟提奥在这十多年来除了支持他鼓励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文森特现在充满了内疚,杯子里的咖啡被他颤抖的双手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他是否已经把提奥当成理所当然的了呢?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与事业,他帮自己的忙帮的还不够多吗?给自己提供生活费用、出谋划策、拉拢人脉……而他做了些什么?他居然谴责了他亲爱的提奥。

那封充满了愤怒的信已经寄送出去了,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只能希望弟弟能够原谅自己的无理取闹。但是悔恨之余,文森特发现自己有些开心。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拥有提奥在自己生活中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我又何必去羡慕凡拉帕德先生的背景呢?独独提奥一人便是我无穷无尽的财富了!"

于是文森特的心情变得轻快起来,他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几天,就像迎合文森特的情绪一样,事情开始好转起来。他对于绘画的把握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他完成了至少十几幅他觉得满意的画作。文森特发现甚至自己的笔触有了几分奥古斯特·兰科的味道在里面。

一位邮递员、一位矿工、一个扫雪的人、一个走在雪上的人、一些老人……文森特审视着自己这些日子的成果,挑选了两幅自己最中意的——它们有些像英国的木版画样式,但是更加模糊些——送给提奥。

当然最重要的,要向提奥道歉。

在自己那封不像样的控诉传达之后,提奥几乎是立刻回信,他只字未提对于文森特这种态度的不满,反而是详细解释了自己这段时间没有写信的原因——工作职位的调动。提奥开始正式成为一名艺术贸易商人,再也不是一个打杂的了。

"我可以更好地从更多层面上去协助你了。"提奥如是说道。

多么善解人意的弟弟啊,他就像是自己最最亲密的友人!

所以文森特认为,最好的道歉方式就是向提奥证明自己已经真正地走出负面情绪的影响,开始继续在事业上有所建树。

"亲爱的提奥,你一定要原谅我之前受情绪趋势写下的难堪文字,现在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过了一周,安东也结束了自己闭关式的创作。文森特高兴极了:他的生活里现在有了提奥和拉帕德先生两位友人。

文森特干脆搬到了安东的工作室里,二人每日共同创作、探讨交流心得,在欢声笑语中整个二月、三月就这样接近了尾声,当然,世事总是充满了转变。

"您要离开了吗?"

"是的,因为种种原因,我不得不回到乌得勒支去,恐怕我们暂时要说声再见了,梵高先生。"

"我会想念您的良好的工作室环境的。"

文森特是真的如此觉得,他一想到自己那破烂的居室环境就觉得伤心,况且邻居还投诉说他彻夜通明的房间透出的灯光严重影响了别人的休息。

他大概也必须要离开了吧。

布鲁塞尔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这里他开始了正式的绘画学习,遇见了安东·凡拉帕德先生。他是真的非常喜欢这个人,虽然拉帕德先生有时候说话很不中听。文森特曾经形容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呵,年轻的艺术家,年轻的野兽。

文森特编不出什么告别的话,他给了拉帕德先生一个紧紧的拥抱,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安东转身离开的背影。

满眼都是落寞。

文森特·梵高有时候觉得自己比旁人都要害怕寂寞,因为自己真的孤独惯了。他说自己不是街上的路灯,可是大路旁边些许散落着的鸢尾花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随时有被任何人或事物碾压的风险,更难以忍受的是没有同伴理解与关心的孤岛感。

那怎么办呢?文森特脑子里唯一的答案就是提奥·梵高。

"我要去埃顿找他。"

他当晚就收拾好了行李——当然他提前写了封信告诉了提奥自己的行程计划。

第二天清晨,文森特在晨光的照耀下坐上了车。

1881年3月30日,他看见路边的积雪都开始融化了,城郊的那片湖水发出了融冰的破碎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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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然这么快就更新了,我自己都不相信。(不是

感谢看到了这里的您,同样喜欢的话可以留下您的看法!

看这个走势,这个系列可能会写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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